——唐帅：以手为嘴，为聋哑群体辩护

半月谈记者黎华玲

我国有约3000万聋哑人，其中不少人受教育水平较低，法律知识也相对匮乏。生活中遇到难题不知该如何去应对：离婚纠纷怎么解决？怎样讨回被拖欠的工资？法庭上着急，却表达不出来，谁懂？谁能站出来为他们发声？

——有一个人。

多年来，他以手为嘴，奔波各地，在法庭上为聋哑群体作辩护，被聋哑人视为“救命稻草”，也被称为“中国手语律师第一人”。

唐帅我叫唐帅，来自重庆，他们说，我是中国第一个手语律师。

去年初，我做了一期面向聋哑人普法的视频，内容就是用“卡通+手语”的形式讲什么是“庞氏骗局”。这个视频传播很广。之所以做这个视频，是因为此前发生过一起针对聋哑人的诈骗案，涉及人数上万名，诈骗犯是某省的一个聋哑人创业明星。

这属于刑事案件，必须向公安机关报案。但被诈骗的都是聋哑人，报案的一开始没几个，他们维权意识比较弱，加上沟通有障碍，一直没能解决问题。重庆有个受害人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，一传十，十传百。一夜之间，我的微信“爆了”，好友申请一眼拖不到底。

“唐律师，我所有积蓄都被骗了”“唐律师，帮帮我”……

当一个人找你帮忙，觉得挺简单；当十个人找上你，就感到有压力了；当一百个人找到你，是会害怕的……那段时间，内心五味杂陈。有朋友劝我不要碰这个案子，牵扯的事情重大。我一个人单枪匹马，怎么办？

首先，得冷静。我从微信上“消失”了一个星期。在这7天，那些聋哑人见我一直没有出现，决定自发组织起来。其中一个聋哑人给我发了条信息：“唐律师，现在各省市来了300名聋哑人代表，已经到了重庆，明天请求政法委书记派您对接我们。”

看到这条信息我就懵了，用重庆话说就是“一哈就旷了”。我赶紧向上级汇报，寻求协助，市公安局也表示愿意配合，我这才放下心。

第二天， 约300名聋哑人到了唐帅的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大渡口数码城园区，场面颇为壮观。整整一天，唐帅把所有案件细节、情况进行了了解，并记录在册。后来，案子交由相关部门受理，最终十几名犯罪嫌疑人落网。

唐帅通过这件事情，我意识到，作为会手语的律师，聋哑朋友把我当成“救命稻草”。我想，这是上天赋予我的使命。那一双双眼睛，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时候……不能说百分百地感同身受，也可以说百分之九十吧。

为什么能感同身受？

1985年，我出生在一个聋哑人家庭，父母都是聋哑人。

一个健全的孩子降临在这个家庭，带给唐家莫大的希望。不过，父母忍痛将唐帅交给他视听说都正常的外公外婆抚育。父母害怕孩子受到聋哑人表达的影响，不希望孩子进入无声的世界，觉得他应该在“正常”的环境下培育长大，成为“帅才”。

唐帅可能，困境让人更早懂事吧，我越是理解父母，就越想和他们交流沟通。

我读小学的一天，父亲肚子疼得蜷在床上，额头上汗珠滚滚。被送到医院后，具体哪里疼，他说不出来。我在一旁看着，心里很着急，暗下决心一定要学手语，当父母的“发言人”。

后来，我总是跑去父母工作的福利工厂，向聋哑的叔叔阿姨们学手语，很快就学会了“爸爸、妈妈”。当我兴冲冲地“表演”这个手势给家人看的时候，招来的却是训诫。父母觉得一个正常人学手语，没出息。好在外婆支持我，她希望我能更好地和父母交流。

中学时，一位聋哑叔叔接受胆结石手术，结果下了手术台没多久就去世了，因为他无法有效地向医生说明身体情况；还有个聋哑产妇，也是同样原因，最终一尸两命。

这一系列事情让我这个聋哑家庭的孩子意识到学手语的使命感。

高三时，我考虑到读大学要花一大笔钱，决定退学去打工。北京、上海……我在路边唱过歌，送过盒饭，摆过地摊。打工期间，我更深入地了解到聋哑人群体的困难。法律常识的缺乏，让这个群体犯罪率居高不下。学医帮助他们？这个耗时太长，我也没有多大兴趣和信心学成。这就促使我选择继续学业，学法律。

2005年，唐帅通过自考考取了西南政法大学法学专业。2006年考取手语翻译资格证，从此踏上了案件手语司法翻译的道路。2012年，唐帅通过司法考试，成为一名专职律师。与其他律师不同，他把一部分精力放到聋哑人法律诉讼上。

道阻且长，唐帅所能看到的聋哑人群体的法律困境，只是冰山一角。

唐帅一名中年聋哑男子，在公交车上偷了一位老奶奶给孙子的2万元救命钱，没了钱，孙子肾衰竭而死。一开庭，骂声四起，这样的人渣还配辩护？可我还是请求法官让我和被告人“说两句”，才得知他是为了给已故好友的儿子交学费。

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动机，但这些不能听、不能言的犯罪嫌疑人，也有发声的权利啊！我不替他们在法庭上表达，或许就没有人了。

此前，有一位老人找到我，一见面就跪倒在地，求我帮帮她女儿。

老人的女儿是个聋哑人，被指控在商店偷窃一部手机，面临刑事起诉。我到检察机关调取了案件审讯视频。视频中，手语翻译通过手语询问：你是否在某年某月某日，在某小区商场偷取了一部苹果手机？老人女儿用手语回答：我没有偷手机，我不会承认的。

但在她的供述笔录上，供词却变成了：我偷了一部苹果手机。

笔录和女子的表述，为何会出现截然相反的意思？问题就出在手语翻译上。据悉，我国的手语大致分两种：一种是残联推广的普通话手语，另一种叫自然手语，是残疾人在生活过程中自发约定俗成的语言。两者区别很大，甚至重庆与其他省市的手语表述，也不尽相同。

在现实中，公安部门聘请的手语翻译大多是正规聋哑学校的老师，他们精通的是普通话手语，但聋哑人却因教育条件等多种原因，使用自然手语的居多。一方面，这造成了即使有手语翻译在场，他们也可能无法和聋哑人进行准确交流；另一方面，一般的手语翻译不具备法律知识，遇到一些法律用语，甚至直接略过，无法对聋哑人进行法律上的有效解释。此外，聋哑人受教育水平所限，很多人不识字，法律意识较弱，不清楚自己享有的诉讼权利。

手语翻译在案子中显得尤为重要。译错了，可能会误人性命！但能够用手语准确表达法律知识的人，哪里去找？

唐帅我们国家有数千万名聋哑人，我几乎每天都会接到相关案子。当一名手语律师，肩上的担子很重。我的手机上有200多个微信群，都是聋哑人维权所用，通讯录里有成千上万名聋哑人。大家有事都找我。但个人精力有限，我出钱开发聋哑人的法律顾问App，但效果一般。

有法官私底下跟我说，赶紧教一批学生出来，成立第三方手语机构，否则碰上不负责任的手语翻译，判案都要增加风险。

2017年，我招聘了5名聋哑人大学生当助理，协助处理相关案件。我对他们要求非常严格，每天正常下班后一定要在律所看书，准备司法考试。

有人问我，走上手语律师这条路，苦吗？苦。但是，我找不到放弃的理由。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关注聋哑人普法事业。

现在，我们也欣喜地看到，有越来越多的聋哑人进入各行各业，他们有的开咖啡厅、洗车行，有的从事快递业，虽然不能言语，但凭借自己能力挣钱吃饭的人越来越多。我相信，聋哑人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。

我有个心愿，不要让我这个“中国手语律师第一人”变成“唯一”。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，手语律师这条路上，我不再孤单。